《百年孤独》闻名已久,这部伟大的著作,江湖上声名卓著,同时也是“臭名昭著”,名列读不下去的著作之列。作者马尔克斯凭此晋级诺贝尔俱乐部,此书以魔幻现实主义的标签也影响了不少人,可以说不读此书那是大大不够文艺级别的。十多年前,颇为附庸风雅地下载了,第一章没看完,霍塞·阿卡迪奥·布恩蒂亚这样长长的名字出现,顿时有了苏俄文学的感觉,顿时就恐惧了,而魔幻的味道显然在开篇并不浓郁,哪像《魔戒》,更不用说我朝的《西游记》。
第一次放弃,说起来也真没什么,本来对于小说一类的文学就缺乏热度,这种说起来很重量级的文学作品,干不过也真算不得事儿,反正有的书可看。
过了若干年,又有不少人推荐,不是身边的人,而是媒体上,国内甚至还有企业颇为装逼地推出一款酒,品牌就叫“百年孤独”,包装也颇为古风。那些年写博文啥的热闹,书也被迫多看了一些,觉得有能力尝试一下,结果还是没有闯过第一章,再次放弃,后来倒是在强烈的兴趣推动下,扒完了托尔金关于魔戒的全部系列(中文出版的部分),那是在看了十几遍电影之后。当然《魔戒》与《百年孤独》是没有可比性的,不是高下之分,而是走向不同,魔戒追寻的是神话的传统,百年孤独虽然有欧美传说的痕迹,本质上还是拉美史诗。
我个人有幸去过巴西,拉美最大的国家,各种意义的最大,从面积到人口乃至经济都是,还是拉美的异数,是葡萄牙语而不是西班牙语,西班牙是美洲早期的欧洲开发者,也是最早的殖民者,西班牙语的影响也最大,整个美洲虽然地理上划分南北,而从北美洲的墨西哥往南,因为这种文化的传统,而衍生出一个拉丁美洲的概念。在巴西街头可见的涂鸦,处处都焕发着一股子魔幻的味道,所以马尔克斯写出这种风格,其实有着很深的土壤,是拉丁文化传统,与美洲土著文化结合起来的新的文化型态,小说中最魔幻的一段或许就是俏姑娘升天,突然之间,这姑娘就升天而去,而整个叙事其实还是很实的,这也使得这本书读起来费劲,特别是不熟悉欧美文化的中国人,更是吃力。
去年买了Kindle之后,就把这本书导入进去,一直也没打算看,在医院陪护老祖宗,恰好看完了《中国大历史》,随手点开了这本,也许Kindle本身的阅读感觉好,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坚持了两章之后,就渐渐进入状态,就越来越有味道了,到后面已经爱不释手了,于是就读完了,这是江湖上所谓的海盗版,当年没有知识产权时候翻译的,也是在网上颇受好评的译本,其实也有先入为主的因素。
书名《百年孤独》比较直接,也比较贴切,全书就是两个关键词,百年,孤独。整本书选择一百年的时间跨度,布恩蒂亚家族的历史,在老霍塞·阿卡迪奥带领一帮族人类似于出埃及记的出走到达马贡多开始,到小镇毁灭,家族七代人的故事,每个人都是孤独的,用乌苏拉的眼光,看出了每个人心中的的孤独,孤独成为了一种宿命,而孤独的原因,在我看来就是追求自由的灵魂所致。
全书中篇幅比较大的角色是第二代奥雷良诺·布恩蒂亚上校,他是自由派的领导者,也是革命军的领导者,他领导了三十二次起义,无一胜利,当年与他一起出走的老伙计们大都战死,他具备了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全部素质,包括六亲不认。乌苏拉认为奥雷良诺的革命动力不是别人那样能够为了自由,而是因为内心的高傲,这是对于儿子的一份透彻了解,然而自由本身是什么?这个问题在人类历史上就是一个充满了枝桠的回答,永远不会有一个终极的答案。英语里面freedom和liberty都有自由的意思,虽然在中文中,更多指向前者,而且中文传统中的自由,颇多恣意妄为的自由,而不是liberty这种关于个体解放的自由。拉美人狂放不羁,自由里面多了放纵不羁的意味,所以奥雷良诺上校在他的革命生涯里会留下十七个儿子,与不同的女人,这是与北美革命争自由完全不一样的理解。上校一夜之间走向革命,有一夜之间放弃革命,一念之间,究竟为何,只有乌苏拉的旁白,他自己没有任何解释,读者也只有从书本的字里行间无限揣测,然后演绎出无数的版本。
马尔克斯是有政治倾向的作者,这个角色大约是他倾注比较多的,但是就此以为这是一部反帝反殖民之类的文学作品,我觉得是跑偏了,当然八十年代的译后注加上这样的语句,多少符合那个时代的套路。拉美有自己特殊的历史进程,如今分散成多个国家,这些国家之间还是有一些共性。在皮萨罗到来之前的美洲,与欧洲人关系不大,那是当地土著居民自己的世界,或许历史记载不完整,他们依然属于自己。印加的覆灭,成就了欧洲的财富,欧洲人在这片所谓的“新大陆”享受着征服者的一切好处,殖民者高高在上。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殖民者在新大陆的好处却成为欧洲本土盘剥的对象,而且压榨愈烈,终于有了北美革命,有了美利坚合众国。美国独立是美洲的样板,也引发了日后拉美地区的各种革命运动,尤以玻利瓦尔最为著名。但是独立除了当地人的努力之外,与宗主国的理念也有关系,大英帝国在处理殖民地独立方面,显得颇为弹性,无论美国还是后来的加拿大,都是比较理想的结果,美国完全独立,加拿大则承认英国君主的领袖地位。整个拉美地区则面对世界地位日下的西班牙和葡萄牙,情形则要糟糕许多,这两颗“牙”都妥协不起,于是就进入暴力革命循环,强人才可能领导独立,然而军事强人往往不是经济建设国家建设的高人,强人不会永远强大,于是拉美政治始终不得安宁。
马尔克斯的哥伦比亚也是差不多的一个国家,小说背景有该国历史上的内战影子,对于我自己来说,最早认识哥伦比亚是通过足球,解放者杯冠军麦德林民族队,也是哥伦比亚国家队的班底,一群个性鲜明的球员,守门员伊基塔的蝎子摆尾(作为守门员,空中跃起,用脚跟把球钩出来的守门动作,还有超出禁区范围的活动空间,后来发现这并不是唯一。),被中国人称为“金毛狮王”的队长阿尔德拉玛等等,还有这个球队与贩毒集团深厚的关系,以及当地群人的热情支持,多年后伊基塔涉案,为绑架案作中人,而被警方逮捕,麦德林地区的人们纷纷声援他。哥伦比亚是全球最重要的咖啡出口国之一,也是全球最重要的毒品生产基地,而毒品交易不仅仅因为黑社会,也包含了贫困因素。拉美贫困的因素有很多,与自由不无相关,极端自由与极端的军事政治关系非常密切,强人政治也是拉美颇为频繁出现的,小说里的革命者奥雷良诺上校或许是失败者,在他放弃革命之前,同样具备了铁血统治的全部质素,这种对于强人政治的渴望,代表了某种现实的考虑,还有寄希望于开明独裁者的幻觉。
哥伦比亚跌宕起伏的命运与拉美其他国家并没有质的区别,与虚构的小说相比,也相去无多,即使拉美第一大国巴西以及美国邻邦墨西哥,都被各种矛盾纠缠,这种社会的病态甚至有一个“拉美病”的专用名词。然而对于拉美的认识,我们依然是隔着的,多数情况下不甚了了。当初去巴西的时候,了解了一些,知道巴西人主要是混血,可以说是混血之后形成了新的种群,当时没有在意,去年看电影《摩托日记》的时候,讲到他们在安第斯山上,与当地的一家医院狂欢,后来音乐一变,切换到那种低沉的诉说,欧洲文化与美洲本土文化结合下的“新民族”不仅在血缘意义上,也包含了文化传统等等,虽然早就摆脱了欧洲殖民者的统治,自由却依然遥远。这场旅行的跟随者后来成为了坚定的革命者,即使在古巴革命胜利之后,他依旧无法满足,或者说革命的成果并非如预期的一般,他最终出走,继续革命事业,最终被中情局所杀,这个革命者就是名扬天下的切·格瓦拉,这些年围绕他的争论不少,这争论,也包含了对于革命本身的争论,格瓦拉肯定是一个孤独者,这点与奥雷良诺上校颇为相似。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孤独成为一个家族的宿命,现在的说法可以是基因决定,但是显然对于家族来说,这样的说法还不够,因为布恩蒂亚家族相关的那些嫁进来的女人们,甚至是情妇们,他们也都有着一种孤独的宿命,无论是第一代的乌苏拉还是后来的费尔南达,无一例外,所有的人都独立自主,没有半点依附的成分,这也注定了他们最终的孤独。家族的最后一个人,奥雷良诺是第六代唯一的一个传人,是美美的私生子,他的全部成长几乎是封闭中的,而他毕生的成就也就是破译了羊皮书,也是关于家族的全部预言,他与自己的阿姨阿玛兰塔生下了长尾巴的婴儿奥雷良诺,阿玛兰塔产后失血而死,婴儿则被蚂蚁吞噬,那一刻奥雷良诺读懂了羊皮书,与马贡多消失在大水中。
自由的人们大都不会抱团,因为自由关注的是个体。中国人天性中并不缺乏自由,或者说自由本就是人的天性,只是自打有了“一盘散沙”的说法,人们就比较否定这种“不团结”,然而,那种消除个性差异,完全的团结,在人类历史上貌似只出现于法西斯,出现于极权政治,这个并非中国传统中深刻思考的内容。团结就是力量也是纳粹的口号之一,这点也是国人所陌生的事实。一个真正的自由主义者,往往也是一个坚定的个人主义者,没有个人价值的实现,自由就永远飘渺不定。布恩蒂亚家族从出走到抵达马贡多开始,就是一次自由之旅,自由是家族的基因,自由也注定了这个家族的孤独。无论是独来独往,还是领导革命,本质上他们都是孤独的。
习惯上,孤独意味着负面的状态,而实际上每个人最终只是一个“孤岛”,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孤岛,布恩蒂亚家族的百年孤独历史,何尝不是人类的历史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