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年前,开始淘碟,《死亡诗社》就是一个力推的片子,非常好的电影,也是非常能够引发讨论的电影。不过促使我看这部电影的原因不是网上的推荐,而是我的口语老师,虽然在中国属于临时工性质,她在美国则是带智力超常儿童的,她的推荐,使我终于决定看这部电影,此后每年都会回顾,每一次都会心情激动,也会若有所思,这部与教育关联的电影,总能促动我对于教育的反思,也包括某些方面的摇摆,比如关于启蒙所引发的风险。
两个来小时的电影,不可能装载太多内容,内容也不是重点,一部好作品的重点并不是内容本身,而是内容本身所引发的思考争论乃至争吵,这意味这作品具备多角度理解的可能,而在众多解读中,作品最终成为经典,对于电影来说,可以被出品若干周年纪念光碟的片子,基本具备了经典的潜质,《死亡诗社》无疑具备了这样的品质,烂片连盗版都懒得做。
《死亡诗社》不算什么大片,除了饰演老师基廷的罗宾·威廉姆斯是牛人,学生群体只能是新人担纲,所以也不是渲染票房的电影,但是确实引发了一些。以教育为主题,总能触动人们的一些点,尤其当故事以悲剧结束的时候,就更加如此。
电影设定了一所顶级的高中,百年历史,可以大把升入常春藤,Wellton中学的理念是tradition,honor,discipline和excellence,非常正面的价值,总之在外人看来,这是超级理想的学校,以进入这所学校为荣。然而对于身在其中的人们来说,未必如此,学生们称之为Hellton(词头是地狱),而四大价值也被恶搞。而显而易见的是这个恶搞本身也是一种传统,新来的基廷老师也是本校的荣誉毕业生,同样把学校称为Hellton,这种传统就如同“炸学校”的恶搞版童谣。
站在校长诺兰的角度,生源,毕业生的成就都意味着学校的品质,这个品质对于商业化的私人中学来说,是重要的方面,学校太平无事也是同等重要,在这个意义上,学校保持严格的纪律,高压的政策,在很多时候有着充分必要的理由。但是这种有一定合理性的做法,有时候会有令人窒息的感觉,尤其对于青春期的男孩子,只不过他们缺乏足够的实力,各方面的实力特别是经济不够独立的时候,就只好夹着尾巴,最多小小的捣乱。
很多男孩子心中都有一个火种,可能很多时候没来得及冒出火苗,就直接被灭掉了。陶德安德森的哥哥老老实实以优等生毕业,陶德被父母送到Wellton,无非也就是沿着老哥的足迹,上个好学校,做一份光鲜的工作,这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是一个正常的选择。然而,这样的生活,对于男孩子们来说,显然是非常压抑的。于是,基廷的出现,无疑成为他们的普罗米修斯。
作为新任的英文老师,基廷虽然没有选择教材,但是他否定了教材,在诗歌课程,他否定了关于诗歌的技术分析,力推惠特曼为代表的浪漫派诗歌,直接拒绝了现实主义,反对僵化机械的诗歌教育,这不是问题,但是切除现实主义,则是值得商榷的做法。青春,有着一种横冲直撞的浑不吝,而基廷无疑放了一把火,对于准备成为乖孩子的陶德和一直以来的乖孩子尼尔来说,影响更为巨大,也更具颠覆性。
基廷的做法,遇到了拉丁文老师MacAllister(这是我之前忽略的角色)的反对,一种委婉的反对,以现实主义的名义。这个反对声音没有恶意,更多的是一个“老江湖”曾经碰壁之后的现实功利判断,他认为给一群青春躁动的少年“点火”有着巨大的风险。一向有着独立思考的基廷多少低估了这个问题,道尔顿在公开场合挑衅校长,已经显现了少年们的卤莽冲动,而尼尔的悲剧,则几乎注定了:一个多年来的乖孩子,准备开始“叛乱”的时候,双方显然都缺乏充分应对的准备和手段,冲动成魔鬼。
五六十年代,冷战阴影下的美国社会令人窒息,麦卡锡主义肆虐过后,知识界一片沉寂,哈佛商学院黄金一届正在成为成功的样板,传统的法学医学也依然是现实理性的选择,这些都成就了哈佛以及常春藤的江湖地位,但是无疑这并非唯一选择。家长的现实理性则是以此为优先选项,而少年则想追寻梦想,由于经济的不独立,多少少年只得屈服,而不屈的那群,也就有了“垮掉的一代”这样的标签。尼尔向老爸争取到了表演的机会,证明自己的才赋,提出自己从事演艺的梦想;老爸的想法则是以退为进,年轻人冲动一下总是难免,发泄了,就该回到自己设定的正途。如果尼尔没有自杀,按照父亲的意愿升学,这个老爸也可以成为成功老爸的样板,他们对于名校的梦想也得以在孩子身上实现。一个平生第一次强烈表达,直接就被扼杀,失去信心;另一个习惯了孩子的顺从,突然开始挑战,自然要迅速扑灭,却忽略了孩子的脆弱,好孩子被人忽视的脆弱,悲剧不可避免。尼尔这样的悲剧,并非电影中才有,现实生活中也常有发生,很多时候简单归结为心理问题,虽然并不算错,依然不够,未成年人的心理要到什么程度?放到人类社会来说,我个人感觉是心理素质与思想水平的匹配,古往今来,很多疯子一般的思想家,恐怕就是最好的证明。
在所有的行业里,恐怕再不会有比教育更为纠结了,教育始终是面对未来,却又不可避免地沿用过去的全部经验,我们不得不以偏概全,如果以经济行为作比喻,学校提供的格式合同,而我们期望的是个性服务,这是一个永远满拧的事情。而在现实操作中,还有一重矛盾,就是代际冲突,成长中的孩子,拒绝师长们的安排。这种冲突始终在发生,走过青春的人们回首往昔,有人会痛恨过往的种种管束,也有人感谢当年的约束,有人因为彻底放纵而沉沦,也有人因为自在而终于找到自己内心的快活,每一个成败都有着截然不同的个体特征,尽管统计技术可以归纳成有限的种类,却未必有着那种强大的因果关系,也就使得教育领域的诸多结论,向来都缺乏说服力。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或多或少会有一些不羁的念头,甚至于行动,成长乃至成熟,往往会把身上的种种毛刺打磨光,当孩子们长成家长的时候,他们往往不愿意回首青春,或者因为爱的理由,不希望孩子再去尝试“拔刺”的痛苦,于是各种手段都会使出来,只为一点,让孩子们按照自己的意愿长大,这是青春教育的难题,永远无解,即使放在如今这个世界,人们多了许多的认识,多了许多包容,也依旧如此,那些绽放巨大创造力的另类终究是另类,是少数中的少数。现代社会虽然多了包容,却未必能够承受风险,在技术条件下,个体的威胁,同样是恐怖的,那些不安分的个性,那些躁动的青春,如何去和这个成人世界和解,从来都是一个问题。当然多数情况下,孩子们的“综合实力”不够,基本都是败下阵来,早早就选择了妥协,少数的不安分者,则成为失败的案例,警醒着,只有极少数极少数的赢家,大人们会这样教导:等你有他那么牛逼的时候再这么嚣张。
这部电影已经过去了25年了,主演威廉姆斯已经拿了终身成就奖,饰演尼尔的小朋友已经是《豪斯医生》里面的Wilson,而饰演陶德的伊桑霍克也已经成为文艺片明星,与教育相关的电影在新世纪已然被《放牛班的春天》抢了不少风头,相对于后者解决问题儿童的教育,《死亡诗社》所面对的其实是一个更为前沿的问题:精英教育究竟如何做?Wellton是一所精英式的学校,学生们的走向也将是未来社会的精英,但是一个社会的精英是用现有规则切削而成,还是在规则的适度约束下自我长成?那些在外人看来光鲜华丽的教育下面,究竟有着什么样的东西,这是很多教育工作者避讳的。
中小学教育是工业化的产物,带有工业化的痕迹,有着生产线的理念,有着不可动摇的僵化机械特性,这些都是与人性格格不入的,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的好学校,坏学校,其实并无二致,学校里存在的问题,有着完全相似的内在逻辑。电影最后,基廷老师被开除,学校(校长与学校董事会,同样是两个概念的,校董们负责在外面宣传,校长从事具体工作,欺上瞒下是人类政治的特有模式,校长也不例外,所以学校这个概念也是多层次的。)试图恢复到往日的秩序中去,一个好莱坞式的结局,制造了一个高潮,主题曲回响中,学生们先后站到课桌上(基廷老师课堂上曾经鼓励过的方式),无视校长的怒吼,送别他们的Captain(惠特曼为林肯写的诗歌,也是基廷老师的自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