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书往往是偶遇的,比如《我在底层的生活》,与孩子满足口舌之欲之后,去单向街书店晃荡,这是我们喜欢的去处,于是就邂逅了这本书。书的副标题意思更明确一些,《专栏作家化身服务生》,点出了内容,有点剧透的味道。塑封的书看不到内容,作者我也一无所知,封底的推荐语向来没有真正价值,但是这本书还是让我想到了另外一本,《Working》,中文版翻译为《美国梦寻》,是一本影响我对美国认知的好书,左派味道浓厚,这本也是,于是拿下。
一口气读完,喜欢!书名翻译并不贴切,但是字数限制,可以明白意思,确实很难找到贴切的汉字对应,书中的底层生活,并非完全意义的底层生活(原文书名Nickel and Dimed,我觉得“锱铢之间”更贴切,副标题的字面意思是在美国低收入人群中卧底,),而是源自作者芭芭拉·艾伦瑞克的突发奇想,于是进行的一项实验,自己化身为低收入者,看看能不能实现收支平衡,最终去证明勤奋究竟能不能致富,而最终的答案令人沮丧。作者观察的是底层当中相对安分守己的那一部分,他们勤奋工作,挣最低的时薪,如果要想更好的生活,就要兼职,打两三份工作,疲累不堪,其实依然没有生活,反而是对于身体的透支,未来依然是一个非常凶险的结局。
美国的穷人,这是国内媒体很少提及的话题,相对于西欧北欧的福利体系,美国穷人确实不好过,然而这个不好过,如果缺乏深刻的理解,与中国对比,依然有优越的一面,这大概也是媒体不愿意提及的原因。但是无论怎样,贫穷始终是这个世界最大的敌人,无论发达国家还是不发达国家,概不例外。而这个世界更为离奇的就是热衷慈善的两大富豪盖茨与巴菲特,却更加的富有。美国的建国传统是一场打拼的过程,在美国的早期历史也确实是见证了勤奋创业的优良传统,这也是美国保守势力坚守的价值,保守派代表者前总统里根,也是这种勤奋奋斗的典范,从一个普通的演员,一路奋斗为美国总统并且成功连任,这些都是美国社会阳光积极的一面。
然而个体的成功,并不能掩盖整体的困窘,美国社会机制上固然鼓励上下流动,也存在上下流动的可能,但是实际上从下往上流动本身需要克服“势能”,从最底层往上走则会更加的困难,而且这些底层的人们,由于教育等因素的局限,无论从认识还是自身的动力,都不足以往上冲,脱口秀女王奥普拉的事例更像是一个巨大的例外。
1998年,57岁的芭芭拉·艾伦瑞克进行了这样一场冒险,她自己出身贫寒,奋斗成了生物学博士,专栏作家,事业非常成功,当然在那个民权运动热闹的时代过来的她与出身,都影响到她的“左翼”倾向,政治倾向并不重要,虽然会影响到她的这个想法(右翼的知识分子不可能去做这种底层体验,最多弄到香港《穷富翁大作战》这样的真人秀节目。),她的这个“卧底行动”基于1996年的福利改革政策,体会的是低工薪人群,而不是底层的社会边缘人群,他们正常就业,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却始终衣食困顿,他们被老板盘剥,却从不敢反抗,即使从数据上已经是劳动力短缺的状况,他们依然不敢,他们实际上对于劳动力价格没有谈判的能力,看上去各方的理性经济人行为,结果则是无论如何都是不善的。
第一次接触到美国的贫穷,不是通过新闻媒体,而是一部电影,奥斯卡影后詹妮弗·劳伦斯出道的作品,《冬天的骨头》,这部小制作的独立电影,展现了美国社会贫穷的一面,一个山村里的人们,靠种植大麻为生,17岁的女孩的父亲以房子抵押缴纳了保释金,在规定的时间里,没有回到警局报到,这意味着房子要被没收,除非找到父亲,不论死活,最终找到了父亲的尸体,实际是被村里的人们灭口的,但是为了证明已死,不是打捞尸体,而是用锯下来的手掌作证,不是一个,而是一对(制度上防止有人断臂求生),在冬天里,女孩亲手锯下了父亲的手掌,冬天的骨头,就是这样一个意思。在美国一些州,大麻最终合法化,有一部分或许与贫穷有关。
芭芭拉出身蒙大拿州的矿区,在美国经济腾飞的时候,这个州也是超级富裕,如今是全美倒数,矿产业没落了,开矿带来的环境污染,对于这个州也是毁灭性的。蒙大拿就像中国的西部,资源丰富,环境恶化,不过持续的工业不发达,反倒像极了《汽车总动员》里面的66号公路,随着加州富豪的涌入,这里的旅游经济房地产开始发达,传统没有了,富豪们带来的就业机会,并没有解决当地人的居住问题,居住成本攀升,年轻人的理想就是离开这里。这段情景出现在贾雷德·雷蒙德的《崩溃·现代社会如何选择成败兴亡》一书里面。作为专栏作家的芭芭拉,也是大学教授,已然跻身二八律里面的那20%的有钱人,充足的收入,足够的保险保健系统,这也使得她能够在将近花甲之年,完成这种冒险,而书中的总结部分,给我最大的触动是当她回到原本属于她自己的世界之后,就再也看不到她曾经去卧底的世界,其实贫富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穷人可以通过媒体仰视富人的世界,那种包装过的华美,而富人根本看不到真实的穷人世界,这也使得经济学家,在谈论经济问题的时候,理性到冰冷,即使有所谓的温情,也多少有点上帝视角的关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态,这也是很多慈善公益机构的通病,事实上芭芭拉的冒险中曾经寻求过这些公益组织,实际结果并不理想。
芭芭拉选择了与自己职业无关的职业作为切入点,她的博士素养与工作无关,也有安全考虑(避免不必要的骚扰),以及她日常的生活经验,所以她去做服务生,做保洁,乃至最后在沃尔玛当理货员。由于某些起点的巨大差异,实际上在这些职业的体会中,芭芭拉耿耿于怀的东西,可能那些同事们早已司空见惯,甚至于麻木,当然更大的可能是被现实钝化。当一个人每天挣扎于经济上的盈亏点时,具体的生存危机很难使他们做出改变,他们无法承受改变的成本,于是他们在自己的处境中无法自拔,正如英文书名里所体现的,nickel and dimed,他们不得不锱铢必较(nickel是5美分的硬币,dime是一毛),分分钱都算计的生活,很少会有人喜欢,但是掉进去之后,确实很难出来,每个人都会体现出一种营养不良的健康状况,贫穷的必然结果,而最终是贫穷的恶性循环。
由于这些工作本身没有太高的技术含量,属于劳动力市场的低门槛工种,可替代性强,这是低薪的一个理由,是老板们资本家们非常天经地义的理由,但是在劳动力短缺的时候,这点并没有遵循市场的供需原则,实际上也是这类工作的流动性很大,没有人知道自己明天的同事会是谁,当然低工资标准下,人们也会心怀不满,用一种特有的方式进行消极怠工,把自己变成看上去很忙的样子,芭芭拉也学会这些策略,这属于底层社会的潜规则,彼此有着一种天然的默契。这类工作的低工资由来已久,恐怕是全社会的一种共识,即便是基于假象的共识,也依然是共识。作为服务生大约还可以通过小费来弥补,其他的就困难了。芭芭拉近乎失败的结局,并非是工作不佳,如同她自己的评价,应该是出色的,问题是基数太低,干得再好,增长空间有限,当然对于一直处于这种环境的人们,还有一份幻想,升迁,不过社会的金字塔结构存在的话,塔基的人们永远不会改善。对于这些“血汗”企业来说,升迁是一种诱惑,以此实现成功的控制术,这在沃尔玛这样超大型的企业里面,绝对有效。人们反对社会中的独裁者,但是对于商业帝国来说,他们的最高管理层就是独裁者,而且是合法的天经地义的独裁。另外由于层级的距离,使得他们永远不会真正理解最底层员工(沃尔玛叫工作伙伴,试图消弭某种等级感,本质依然不变。),所以郭台铭总也无法理解富士康的连跳。
芭芭拉开工的时候,全球化的痕迹还不浓烈,这本书出版的时候,同样是媒体人的弗里德曼欢歌《世界是平的》,一如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所昭示的,全球化不可避免,从资本从经济学本身出发,全球化是效率的必然选择,从劳工的角度,则是全球化的盘剥,对于美国人的低工资,在全世界很多地方依然是相当不错的高薪,芭芭拉多年的好生活,使得她并不能驾驭低薪生活,她并不善于寻找廉价物品,这也是她挫败的一个因素,那是她欠缺的生存技能,尽管这个并不影响她的结论。
然而世间的困境是,我们并不排斥廉价的商品,廉价的商品就必然需要廉价的劳动,沃尔玛模式在过去几十年的胜利,就是这样一种逻辑,如今的亚马逊正在成为新的接班人。当金融危机爆发以后,一向鄙视美式快餐的欧洲人,却涌向了这些快餐店,便宜,依旧是挡不住的诱惑,还有那诱人的打折季,这些当然有赖于成本控制,而成本控制中丝毫不缺乏马克思所说的剩余价值榨取。技术进步,确实做大了蛋糕,低收入人群的实际收入也确实增长,但是分配的份额却是日渐缩小,于是贫富差变得越来越无法逾越的鸿沟。上半年,美国快餐行业的员工集体罢工,要求涨薪就是这样的诉求,他们的涨薪会带来快餐的涨价,于是更多的矛盾就体现在员工工资与顾客需求上。
电影《达拉斯买家俱乐部》基于一个真实的故事,男主角是达拉斯的一名蓝领,偶尔兼职参加牛仔的骑野牛比赛,顺便靠诈赌谋点财,同时也坚定反对同性恋,但是他还是罹患艾滋病,这在八十年代刚刚爆发的阶段,基本无解。最终男主角选择自救,而且颇有点如今所谓众筹的模式,建立一个俱乐部,从所谓非法渠道获得药物,延长自己的生命。芭芭拉卧底的时间,大致与男主角去世的时间差不多,男主角比医生预期的多活了十多年,而不是一个月的死亡通知。同样的情形中国也存在,自助透析是一例,在发展中国家,患者普遍被迫充当“白鼠”也比比皆是,中国的艾滋患者相当数量的人们通过获取制药公司的试验中药物,来获得些许生机,而且这个机会有意识收缩,使得紧缺。就像芭芭拉找工作的时候一样,明明缺人,也没有特殊要求,却依然会设置门槛,包括药物检验等等。
全球化是一个机会,社会结构渐趋扁平,但是对于一些工作机会,则通过全球化流动,这对于产业工人尤其影响。芭芭拉所从事的职业固然不会流走,但是会被流动的人口得到,这种情形在中国或许更明显,芭芭拉所描述的这些职业,在中国都成为了“外来工”的天下,一方面本地人不愿意做,另一方面本地人做的成本也更高,于是……。
消除贫困,不会有人公然反对,但是落实到具体操作的时候,始终无法避开的就是利益再分配,这种前提下,总是会有坚定的支持者与反对者,人数的多寡,与选票政治的结果并不必然一致,如今奥巴马政府面对的福利制度改革所引发的分歧就是最好的证明。
勤劳致富,是一个社会美好的价值,在美国历史的前半程,踢开原住民的开拓者确实部分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与勤劳刻苦,赢得了日后的地位,但是随着岁月推移,当年那种可开发的领域越来越少,单纯勤劳在日渐稀有的机会面前,往往显得徒劳,即使所谓的创新,对于那些教育程度有限的低学历人群来说,大都很难实现,这也是芭芭拉的观察所得。而更为糟糕的是这个人群容易被摆布,容易接受洗脑术的摆布,比如沃尔玛就成功实现公司内部无工会,实现一个商业帝国内部的“极权政治”。
芭芭拉并没有给出解决方案,对于庞大的社会,这样的问题,其实近乎无解,起码以个人之力,决计没有可能。芭芭拉所做的无非是现象的描述剖析,给出一个社会的诊断报告,至于治疗方案,各自想办法吧。记得当年人们控诉巴基斯坦用童工生产世界杯用球,结果国际足联把生产转到中国,巴基斯坦连生产的机会都没了,这些儿童连挣钱的机会都没了,同样的道理包括国内媒体报道麦当劳的学生实习工,不符合最低工资标准,结果也没了。美国指责中国低人权优势,中国乐在其中,随着富士康的标志性跳楼事件,越南等国开始抢夺中国的加工订单,全球化是现象,不是问题,在世界是平的这样一个年代,资本主义不是唯一标尺,在理性面前,还有人性的温情。
其实很多人有过这样的底层体验,比如张彤禾写她的《打工女孩》,就是这样的体验,但是她还是有点近距离观察者,并非真正的深入体验,出不来感同身受的状态,很多这样经历的底层打工者,有一种“翻身”的欲望,但是随着岁月,会逐渐消磨殆尽,甚至无望,最终会如同芭芭拉描述的那些同事一样,他们不会绝望,因为早已没有了希望,这是令人沮丧的。
芭芭拉所描述的是一群低工薪人群,他们生活在底层,温顺无害,不同于那些铤而走险者,他们没有反抗的能力,也没有反抗的勇气,如果就此他们就必须成为被压榨的对象,这个社会完全的丛林化,未必是社会的好事。芭芭拉本人是倾向于采取牛虻式的反击,这样才会使得全社会直面问题,事实也是如此,如果没有芭芭拉这本书,这个问题始终远离公众,他们没有代言人。
在我上班的头半年,我是与一群农民工一起干活的,一起上班,一起就餐,用油饼擦掉手上油乎乎的机油印迹,大口吃下,再后来,我也曾经带着一群农民工下工地,也许有过这样的经历,反正我读这本书的感受特别合拍,特别有共鸣。世界并不完美,有人做慈善,却越做越富有,这不是他的过错,而是他无法看到,人无法为他不知道的事情负责。这个世界上,经济法则是一种尺度,但是不是唯一,经济法则一定会走向赢家通吃,所以经济手段虽然基本中立客观,却并非唯一选择。至于那些慈善组织,同样会存在一些无法克服的问题,使得有些急需的救济,并不能及时兑现,这是芭芭拉另外的一重体验,任何一种组织,有一种官僚化的不得不选择,这也是人类社会无法克服的组织问题。
用地铁时间,零星写来,前后有点凌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