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不爽的话题,遇到过很多军迷,他们对于二战历史如数家珍,而我这个自诩的历史爱好者却近乎一无所知,原因就是不喜欢,那些年的话题太沉重。军迷们会当作一场战争,我没办法,在我看来,那是一场浩劫,人类的浩劫。前几日是九一八,官方依旧作为国耻教育日,我对孩子的说法是,勿忘历史,反思历史是要学会避免悲剧,而不是刷仇恨。
家里茶几上厚厚一摞书,三本蔡澜的美食书下面,静静地躺着哈金的《南京安魂曲》,评论很高的一本书,却是亚马逊的赠品,当初在一堆畅销书赠品中选择了这部应该有点冷门的书,符合我的趣味。十几年前,看过两遍慰安妇调查,其实真的没有勇气打开这本书。不过刚看完白门柳,大部分场景都在秦淮灯影的南京城,想着钱牧斋与河东君的命运,决定打开包装的塑料薄膜。
有所谓的风水说法,南京是一座凶城,在南京建都的王朝都不长命,大明王朝到建文帝才两代,就被颠覆,搬家到北京,才能够绵延两百多年。南京城有过多次屠城的历史,日本人做的并非唯一,大屠杀是人类的悲剧,而不是民族的仇恨,因为仇恨只会带来无尽的杀戮。
几年前,南京出差,走在乌衣巷,看着秦淮河的喧嚣,心里忽然堵得慌,回来想写点东西,终于未遂。借着哈金的书,再次动手,与小说无关,正在阅读中。面对大屠杀,肯定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情,甚至令人痛苦不堪,但是大屠杀的案例,因为照见人性的幽暗,又必须得面对,否则不可能了解完全的人性,完整的人性,中国历史上关于君子小人的无休止争论,日渐空洞,反倒把历史带进了王朝更替的循环。
同类相残,在生物界也都一直存在,不过善于创造工具并利用工具的人类开创了大屠杀这样的范例,那是人性的洼地,是圣人所看不见的人性。高中生物课中有过生物竞争的观点,物种间的竞争,比如生物链,也有种内斗争,我当时问老师:人类之间的战争算什么?老师无语,觉得我很怪异。
把人类历史展开,平均每年都有战争,战争中杀人无数,而且不需要承担法律责任,象狙击手这样的特殊人群,甚至因为杀人的数量成为一种荣耀,这是战争的特例。战场之上,人都很无奈,你不杀人就被人杀,没有多选题,不过战场上荣归的战士,或多或少难免精神创伤心理疾患。然而,与战争相伴的往往是殃及池鱼,相对于训练有素的士兵,战争中平民其实更容易受伤害,特别是冷兵器时代结束之后的种种爆炸,着实恐怖,难以幸免,在这个意义上,一切战争都包含着非正义的成分,甚至是邪恶的。
发生于南京城的屠杀不止一次,日军的暴行自然不能遗忘,但是只记住这一桩,却是远远不够的,在诸多的大屠杀中,比仇恨更应该记住的是人性,否则悲剧将会一再发生。好些年前,读刀尔登在《财经》上的专栏,谈及长平之战之后的坑杀,当时就觉得很惊悚。长平之战,也就是成语“纸上谈兵”的出处,战国时代,赵国的军事力量极为强大,是秦国东进的巨大障碍,赵国这场惨败,导致一夜之间,四十万人丧生,而且是活埋。两千多年前的事情,数据很难再还原,以当时的兵力人数对比来看,秦国的士兵不可能自己挖坑,也就是赵国的战俘们自己挖坑埋了自己。人们总相信兔子急了会咬人,生死一线,定然会反抗的,结果却不尽然。同样的结果在南京也发生了,侵华日军曾有人回忆,当时人数并不占优的日军在屠杀战俘的时候,同样担心反抗,结果没有发生。在控诉侵略者暴行的时候,如果无法面对人性本身的暗黑,这样的控诉最终沦为仇恨。一种罪孽,如果与人性有关是值得我们永远警惕的,过去发生过,将来也极可能会发生,这点丝毫不奇怪,所以才会有人执着地去研究大屠杀问题。
秦国屠杀赵国战俘,骇人听闻,主将白起饱受谴责,长平之战也就成为他一生的顶点,也是终点,在中国古代传统里,屠杀战俘,是要遭天谴的,传统价值里面并不支持,即使现代战争也有“缴枪不杀”的规矩。后人有所揣测,揣测屠杀的理由,就是消灭赵国的战斗力。几十万的壮丁,在当年的人口基数下,是很惊人的,于是赵国从此一蹶不振。这个说法当然是猜测,不过符合战争政治的理性,正是这种冰冷的理性,秦国成为七雄争霸的大赢家,这是一个成功学的极佳范例。不过后人的反思更有道理,亡六国者,六国也,用当下的大白话:不作死不会死。
走在乌衣巷,很多人都会想到那首唐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王谢两家是乌衣巷的豪门,是衣冠南渡的中原豪族,出过王羲之王献之这样的书法大家,也出过王导谢安这样的政治家,他们确保了东晋王朝在那个混乱年代的偏安。这首唐诗描述的是乌衣巷的没落,如今的人们大都不知道乌衣巷的没落原因,最多以为是历史的变迁。历史的变迁确实见证了很多名门大族的兴衰,不过王谢两家的悲剧则是源于南京城的另外一次屠城,那一次在历史上称为“侯景之乱”,那是一次很少被提及的屠城,据说起因之一便是侯景想娶王谢家的女人,梁武帝觉得门第不般配,加上其他原因,侯景手握重兵,趁机作乱,除了在南京城的屠城,王谢家几乎被灭门,梁武帝也被饿死宫中。
说到大屠杀,人们首先容易想起的就是二战,纳粹对于犹太的屠杀。反犹主义在欧洲的土壤深厚,有上千年的历史,纳粹的大屠杀实际不仅针对于犹太人,在人种优化的名义下,也包括对于残疾人、同性恋之类的杀戮,杀戮的手段有了现代科技的帮助,效率更高,也就更加的惨绝人寰。这段历史被披露的多,反思也多,也更多为人们所熟知,其他的也就更容易湮灭在历史中。好多年前,BBC做一个纪录片,讲述亚历山大大帝横扫世界的经历,这部片子在伊朗的采访则完全不同,曾经的波斯,曾经被亚历山大踩在脚下的民族,显然对于这个征服者没有好感,也不可能有好感。同样横扫世界的另一位征服者成吉思汗是蒙古人的英雄,是杰出的军事家,也是了不起的政治家,在他一生的征服历史中,杀戮是一个相伴的主题,当然成吉思汗未必嗜杀,大屠杀对他来说,是一个威慑手段,通过屠城,恐吓未来的对手,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在横扫欧亚的蒙古铁骑这方面,人数并没有优势,杀人实现恐吓,在政治上是一个高效率的事情。另一方面,屠城还可以鼓舞士气,赢家在屠城的时候,除了满足暴力宣泄的快感,财物上的劫掠也是一笔不小的收获,所以满清大军南下,攻占扬州之后,就是一场屠城,同时实现了兵不血刃进入南京。在江阴和嘉定的屠杀,则确保了满清剃头令的贯彻实施。恐惧是人性的一部分,通过杀人实现恐吓,这个手段在历史上屡见不鲜,自然也是行之有效。
战争中的屠城,总是令人发指的,但是从战争的全局来说,有往往是简单有效,人们习惯于谴责施暴的一方,很少反思承受的一边,作为受害一方,同样有着种种的幽暗。江南并非中国政治的中心,不过在很长的历史里,一直都能够免遭战火,得以成为经济的中心,其中唐朝的睢阳之战影响颇为深远。“安史之乱”是盛唐衰败的开始,这场八年的战乱中,睢阳坚守一年多,挡住了乱军的南下。这个对于江南是一件好事,免去了一场战火代价则是一座睢阳城的军民,而且没得选择。为了守住城池,城里的百姓成了守军的粮食,守将张巡把自家的小妾杀了给三军吃,城破之际,三军无粮,饿到不能站立,这是另外一个残忍的故事。很相似的故事则是美国与墨西哥之间的巴勒莫之战,在一场必死的死守之战,带队的克拉克允许士兵们做出选择,可以离开,最终三百多人一起战死。基督教义里面,生命是上帝创造的,所以生命权极为重要,取舍的权力归于上帝,而孟子则说“舍生而取义”,生命的价值低于道义,张巡守睢阳在唐朝还有争议,后来礼教兴起,张巡就变成了大大的功臣,大大的英雄,生命就很容易被轻贱了。这是另外一种屠城,比较奇特。
大屠杀,是一种极端的情况,科学研究需要观察极端的情形,对于人性的理解,同样需要。研究大屠杀,不是为了找出仇恨,经历了苦难的犹太裔学者汉娜·阿伦特并不支持犹太人全球追缉纳粹的举动,有些做法完全是非法手段,当正义不择手段的时候,这个正义同样是可疑的。我对孩子一直都是说,南京大屠杀是一场人类的悲剧,不该煽动中日的仇恨,历史需要反思,但是不需要记仇,历史的仇怨永远掰扯不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