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文化上的成就,六朝几乎是被忽略的,那段历史很乱,很热闹,各式各样的人物登场,又转瞬即谢幕,时间更为短暂的三国时期,因为小说《三国演义》以及各种各样的戏曲版本,倒是得以流传,之后的历史,对于大众而言,几乎空白,然而那四百多年的历史,对于连续的中国历史来说,其实篇幅不小,全然错过,对于中国的理解,确确实实是会出问题的。
日本讲谈社出了一套《中国的历史》,国内引进翻译出版了,也算畅销,前几日买书,凑单,于是下了这本《中华的崩溃与扩大:魏晋南北朝》,日本人的视角看中国历史,而且这是一段我们向来所知匮乏,如今又令人感兴趣的一段时期,对于这段历史的认知,对于当下中国的诸多问题,其实有助于理解。
多年前读黄易的小说《大唐双龙传》和《边荒传说》,背景恰好涉及那个魏晋南北朝,前者是隋唐开国之交,渊源会追溯到从前的历史,特别是中原之外的各派力量,包括高丽,包括以前历史课本里从未涉及的柔然室韦等民族,而后者则直接以淝水之战前后的历史为背景,可以说是完完全全对照那段我们并不熟悉的历史来写的。黄易的小说篇幅巨大,容量也相应大,刺激的好奇心也就大,等到我去触摸那段历史的时候,忽然间对于一直以来的说法,开始有了抗拒,特别突出的便是“五胡乱华”这四个字,从那以后,我一般都避讳这样的说法,胡,是对于北方少数民族的蔑称,是中华中心论。
在地球上的人类历史当中,欧亚大陆无疑占据主角,这个星球上最大的大陆连成一体,而且在纬度上的横向展开,在生物地理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也因此孕育出更为丰硕的文明成果,而在历史的同一时期,这块大陆的两侧各自有着一个辉煌的古文明,东边的大汉王朝和西边的古罗马帝国,而且两大帝国几乎有过交往,最终擦肩而过。历史的巧合在于,差不多在同一时期,这两大帝国都相继瓦解,原因也是相似的,都是内忧外患,随着北方游牧民族的南下,欧洲人称之为蛮族入侵。在帝国瓦解之后,欧洲再也没有统一起来,即使如今推进欧洲一体化,也依然有苏格兰独立,加泰罗尼亚独立这样的声音;与欧洲相反,中国在经历了四百多年的分裂之后,再度统一,统一,在中华文化里面是个非常重要的价值,无论短暂的三家归晋还是后面辉煌的隋唐,在统一这件事情上,在中国始终有着非常深厚的民意基础。
西方人把蛮族入侵当作黑暗年代,中国的历史记述差不多也是这样一个意思,乱华的说法已经表明了态度,而随着永嘉之乱,八王之乱,西晋灭亡,然后在朝代谱上留下一个东晋十六国的说法,朝代是东晋,不过只有半壁江山,北半拉则是轮番登场的十六国,短命的甚至不过几年就垮台,总之够乱,直到北魏才真正完成统一,也依然是一个南北分裂状态,或许对于两个都承认,所以才有南北朝的说法。
历史上有一个衣冠南渡的说法,也就是北方的名门家族南下,说的就是这段历史,更大的背景则是中原人的大迁徙,然而无论怎样的大迁徙,总是有很多人并没有走,所以这中间的几百年里,既是民族迁徙的历史,也是民族融合的进程,正如书名所展示的,秦汉建立的中华帝国固然崩溃,但是中华文化的内容因此丰富,疆域也扩大,这些更深层的东西向来不见于通常的历史讲述。而对于这段历史的表述,国内又有民族情绪的主观因素干扰,于是这本出自日本人的历史书,反倒有了不一样的视角,一个第三方视角。
无论中国还是中华,都有一种自我中心的世界观,从自我出发的认知没有问题,因为只有也只能从自我出发,但是如果认定老子天下第一,我是世界的中心,毕竟只是旧时代的认知,因为时代的局限,可以理解,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在彼时有合理性,就一定在理,胡汉的区别是存在的,但是真的以为汉人就高一等,就未必了,平等并非由来已久的认识,对于平等价值观的丰富并接纳,说到底是人类血的历史总结而来的,面对魏晋南北朝的大动乱,其实里面多少蕴含着平等这个被忽视的命题。
古代社会,关于民族的界限与现代并不一样,没有生理学DNA什么之类的技术手段,民族的划分更多还是以居住的区域(地理)、文化、习俗等等,所谓的夷夏大防,骨子里是看不起周边的民族的(少数民族这个词汇也未必合理),胡人是一个鄙视性的称谓,对于当时的中原地区来说,胡人主要指北方民族,他们彪悍善战,对于中原民族来说,他们就是雇佣军,就是外来民工,甚至于奴隶,不可能把他们当成平等的人,而是工具,所以十六国时期,后来的历史写作“五胡乱华”就是这个道理,掀起华北地区战乱的这些北方民族,在起初何尝没有点报复性的念头,他们甚至夺走了西晋的皇后,于是那个阶段,多的是互相的仇杀,民族的仇恨隔阂也就成为华北地区的一大麻烦。中原民族会认为胡人是侵略者,可是到华北的人们南下之际,对于南方的各族人民而言,中原人何尝不是侵略者?而这段历史同样是模糊不清的。
佛教文化如今是国学的一部分,佛教进入中国的标志事件是白马驮经,洛阳的白马寺因此而来,佛教寺院的名称叫法也由此而来,但是佛教真正在中国生根发展,却是这些外来民族的功劳,战乱固然给了佛教传播的机会,北方民族遭遇中原汉人排斥,进而力推外来的佛教,也是顺理成章,最终实现文化融合,佛教不仅影响了佛学本身,推动了儒学的变化,最终促成了宋理的建立,同时还影响了中国的艺术,特别是美术,而这部分追溯过去,还带有欧洲希腊的渊源。
东晋十六国的时间不算很长,无疑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混乱的时期,也因为这个混乱,人们回归现实理性,走向民族融合,现代世界里那种恶心的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在那时是不存在的,北魏的改革可以说是一个民族融合的高潮,尽管有所摇摆,无疑是接受了前秦苻坚失败的教训,而周礼的复兴恰因为久远古朴符合这些游牧民族进入中原之后的制度选择,这些都影响了日后的隋唐,同时也表明我们如今的汉族,本身就是多民族融合的结果。事实上,在初期的排斥之后,等到北朝之际,鲜卑族的首领们固然雄心勃勃要当中华的皇帝,留在华北的中原士族实际也接纳了新政权,甚至因为刘宋废掉了东晋,反而认同北方政权,等到隋文帝南下统一中国,也就多了更多的民意基础,而这些最终成就了唐朝的辉煌,而李唐的源头,严格说来依然是鲜卑族(隋朝也是,隋炀帝杨广与唐太宗李世民是表兄弟。)
如果单纯认定一个乱的世道就一定不好的话,那么关于魏晋南北朝也就没什么可说了,然而,由于中央政府的颠覆,在思想领域有了前所未有的开放,而且比先秦百家争鸣的氛围更多了国际化的特点,所以经历了四百多年分裂混乱的中华大地再次建立新秩序的时候,唐朝展现了绝无仅有的气象,成为亚洲乃至世界的真正领导者。而这场波及全球的大混乱,其实也催生了真正意义的中华意识,天下的意思因为有了外部世界的参照,变得具体起来,而中华的样板,也成为朝鲜半岛和日本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