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天,一气儿读完《南京安魂曲》,真心觉得是好书,哈金有着不凡的驾驭能力,故事的结构平衡,回味很浓,这个原本应该很血腥的场面,并没有太多展开,但是历史的厚重感,则是半点不少。
小说本身的体裁决定了不会完全写实,也没必要写实,对于南京城发生的惨剧,并没有着墨太多,那十天里的事情,更多地落在金陵女子学院,以学院的管理人员安玲的视角叙述,这个视角避免了直面那些血腥的场面,但是并不意味着就真的避重就轻。在那个最艰难的时刻,金陵女子学院在明妮·魏特琳的带领下,以非凡的勇气,努力拯救了大量的无辜平民,使他们免于侵略者的蹂躏。从城里有限的空间,对平民拯救的艰难,已经暗示了这一事件的惨烈血腥,从技术的角度说,跳过具体的文字描述,展现的空间更为宽阔。
小说真正留给那黑暗的十来天,只有一半不到的篇幅,真正重心落在屠杀之后,这点与电影《黑皮书》颇为相似,善有善报,只是普通人的臆想。被南京人称作活菩萨的明妮并没有好报,可以说是郁闷死的。屠杀发生之后,死者固然生命终结,生者也未必值得庆幸,对于那些见证了现世惨剧的善良人们,他们的余生也就被彻底改变。
人性有卑劣的一面,一个人生行千桩善事,往往因为一些不妥,而被人误解,甚至被落井下石。道德,是善良者的上吊绳,明妮的死与其说是因为他人的嫉妒排挤,从而郁闷死,不如说死于自己深深的自责,道德其实是可以杀人的。一个人不做好事,没关系,好事没做好,舌头底下就可以压死人了。金陵女子学院本就没有救济难民的义务,作为一个依靠教会基金支持的教会学校,首要任务是办学,即使因为战争而使得学校停顿,关门大吉,也没有丝毫过错,仅仅因为收留了难民,而无力充分保护,便备受责难,甚至于把死难的责任推诿于明妮,这是人心肮脏的一面,因为他们惹不起施暴的,便迁怒于明妮,责怪于金陵学院,这是一种幽暗的人性。那些女人被日本人抓走,虽然明妮其实没有责任,但是她在内心毕竟妥协了,所以她不肯原谅自己,后面执着地营救疯女人玉兰,有一份救赎的心情在里面,而当这个成为她被攻击的靶子的时候,其实从精神到肉体,她已经被粉碎了。明妮之死,是一个残忍的结局,对于她本人,或许是一个解脱。
小说的另一个角色,也是故事的陈述者安玲,则更为纠结。作为明妮的助手,她是大营救的功臣。见证了日本人的残暴,她也确实痛恨日本人。然而局面更凄惨的是,在日本留学的儿子,娶了日本妻子,为了妻儿一家的安全,又不得不来到中国战区充当军医,最后又被当作汉奸杀死,自己还不能声张,甚至于东京审判的时候,与自己的儿媳和孙子都不敢相认。对于安玲来说,丈夫坚守节操,拒绝为日伪政府效力,是一件很欣慰的事情,可是儿子不得不为日本人干活的时候,她的心理世界开始剧烈冲撞,她也不再是从前的安玲。
小说当然不能忽略拉贝,这个德国人为南京做出的贡献,以及《拉贝日记》对于战后审判来说,都是极为重要的证据。拉贝先生本身证明了一个人性的多元复杂性,拉贝是西门子公司驻中国的代表,也是当时南京难民事务的负责人,他还是纳粹党徒,他努力挽救难民的生命,他也试图督促他的元首(也就是希特勒)干预这件事情,最后被召回国(元首大约不爽他了)。德意日三国轴心是二战的元凶,但是显然有些东西还是有分歧,日本驻立陶宛的大使馆曾经加班加点,帮助了很多犹太人的脱逃,意大利的墨索里尼因为喜欢茨威格的作品,也曾经帮助过他,其实就是在南京,当时日本的使馆工作人员,也曾经有过些许的努力,只不过军国主义上台之后,文官们的地位早就一落千丈,野蛮取代文明。好人坏人,有时候还真不是一个简单标签可以完事的。
看书后的附录,有一些参考文献,第一次意识到张纯如那本惊世之作的英文名字其实是《The Rape of Nanjing》,Rape这个词,比之于大屠杀,内心感觉更惊悚,而这个说法并非第一次,在另外一本书名,也是这个词。这个被历史所忽略的惨剧,或者说被淡忘,本身就是另外一次精神上的Rape。小说的最后已经说得很明白,日本已经成为为反对共产主义阵营的一部分,这使得东京审判本就有点走过场的味道,虽然当年进入南京的日军将领还是被判处了死刑,审判本身毕竟只是大国政治间的平衡交易。
有些话小说里不会出现,抗战结束,内战爆发,国军败退台湾,与日本变成一条战线了,不会再提当年的血案;胜利者一方,因为是国军地盘上的惨剧,也不会再提,加上后来中日友好,就越发淡了。后来中日不好了,于是这张牌又出来了,只是一张仇恨牌,发生在南京的一系列血腥暴力惨剧,从来都缺少真正意义的深刻反思,在这个意义上,南京真的需要一个《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