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换作年初,打死我也不信。我虽然喜欢看各种比赛,包括跑步中的马拉松,不过跑步这个项目,对我来说是非常惊恐的,无论速度还是耐力,与我都毫无关系,一概不擅长。人到中年,忽然神经抽抽,居然就跑步了,还居然上瘾了,写了几篇感受,一向了解我的同桌就积极推荐我读村上春树的书《当我谈跑步时谈些什么》。知道村上,也知道这本书,只是一向对于文学采取的保持距离的做法,加上跑步圈子里又都力推,更加没有兴趣,不过同桌坚定认为我适合,这就使得我必须郑重接受了,如同当年接受她的推荐读《山楂树之恋》,江湖上的种种说法不靠谱,同桌是踩准基调的,错不了。
有些事情,其实有点缘分。第一次听到村上的名字是在一个爱好文学的朋友那里,听着Beatles的《挪威森林》,提到了村上的同名小说(后来娘子读了,我依旧没看,也没问。)。后来那位朋友的介绍,我进了如今的这家挪威公司,挪威来的老大在KTV必点Beatles的这首名曲,一般就只有我响应了,虽然这不是我最喜欢的一首。
那一年读完《1984》,村上推出了他的《1Q84》,毫无疑问的致敬之作,却打不起精神,给娘子买了,自己终于没看,三本的容量,也有点超出我能承受的阅读习惯。在理科生里面,我算有点文,与文科生在一起,我则是彻底的理科生,这种跨界的古怪感觉,使得两边都呆不住。我喜好人文,却缺乏对于文学的热情,相对偏重史哲,要我读村上,真的是需要点理由,同桌的理由很好:“我有很多跑步朋友,但我只觉得应该推荐给同桌。”这真是一个强大无匹的理由,亚马逊下单,下班回家已经收到了,感谢京东,有了亚马逊强大的购物体验。
其实这本书的书名,我并不喜欢,太文艺,后记里面提到套用了雷蒙德·卡佛的书名What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Love,同样是一个文艺味道十足的名字,翻译成中文有点绕,并不贴合中文的习惯,当然有人会喜欢。好在我一向不纠结书名,书的排版装帧什么的,我都不纠结,我只关注内容。看了一点开头,知道这本书对了,然后照常去跑步了。换了一双软底的跑鞋(一度被我认为跑废了的Nimbus14,现在看来适合短距离的慢跑。),缓和了头天要命的足底疼,MAF训练法跑了一个来小时,北方不到5摄氏度的公园里,照例刷圈9公里,然后慢慢跑回家,开始正式的阅读,或者说聆听村上的说法。
跑步是一种运动方式,就像走路游泳骑车什么的,作为运动项目,则是另外一重意义。作为业余的跑步者,能够投身其中的比赛只有长跑,也只有长跑这个项目才会出现职业的专业的和业余的同场竞技,在长跑这个领域,其实超出了人类对于自己的认知,也就缺乏真正有效的训练理论,也就不大可能打造特别职业的选手(职业化程度很高的体育项目,基本没有业余选手的展现空间。),大都依照各种经验进行训练,指导比赛。村上是作家,也是跑步者,这是他自己也认可的两个身份,甚至愿意放到墓碑上。作为作家的村上,已经连续与诺贝尔擦肩而过,不过声名卓著,有没有奖项来肯定其实无可无不可的。作为跑步者,保持着每年必参加一次马拉松二十多年,并不是什么显赫的成绩,从马拉松的实际成绩来说,也实在没有什么光鲜的,一直都是三四个小时的业余级别,以外部评价来说,没有半点成就感,但是,从决定做专业作家起不久,村上就开始了跑步者的选择,可以说两个身份几乎是同时定下来的,作为个性化的选择,对于村上来说,两个是一件,是一件事的两面。
写作成为生存手段的时候,会带来一些问题,因为写作需要被读者接纳,好在村上的实际情况还可以,书的畅销度不错,即使他为人低调,也不影响书的畅销,这解除了一个基本的压力,也使得写作真正可以成为自己的东西。写作,在本质上是很自我的,因为在面市之前,没有作者可以准确预见到读者的反应,作者要做的事情,就是自己判断,假如作家有一个排名的话,作者自己是无法掌控的。在这个意义上,跑步其实也是如此,你能够决定的是通过训练尽可能提高成绩,却无法决定自己的名词,全世界优秀的马拉松选手之多,丝毫不逊色于优秀的作家,真正能够被记住的无非几个人,村上能够被记住并不是因为他跑马拉松,而是因为他是马拉松选手中的知名作家,当然这对于他自己没有太多实质意义,他只是参与其中,完成比赛,尽可能比之前更好。
论坛里的人们愿意把跑步当作一件励志的事情,村上给我舒服的感觉在于他已经认识到不能跑得更快,人生的巅峰已过,这种感觉如同《一块牛排》里面的老拳击手一样,外面的人们关注的是成功失败,对于自己来说,人生终究走向夕阳,走向落日的那一刻。每个人开始跑步的理由各不相同,健康原因算是比较大的一个比例,无论是村上还是我,乃至如今热闹的跑步时尚,相当的比例是这个原因,不过能够坚持下来的理由则各不相同,而村上的理由我喜欢,其实没有坚持这回事,而是你愿意,你喜欢,不想跑步的理由可以找出千条万条,想跑的理由只需要一条,就是想跑。村上的读者是跑者的,大约还在人生的上升期甚或在巅峰,体会到人生迟暮的,恐怕很少有跑步体验,所以书里面的这层意思,很少有人提及。长距离奔跑虽然还是竞技项目,相对于球类的对抗式竞技,长跑温和得多,至于马拉松那种榨干体能的跑法,基本不是靠精神力可以完成的,发动机再好,没有油了,就是跑不起来,关于马拉松的这个比方,真的很贴切。
以跑步的时间对比,村上跑了二十多年,我,四个多月,不是一个数量级的,不过大约都不擅长体育,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于是走进跑步世界之后,我们的精神世界还是有很多共鸣的东西,起码他落在文字上的那部分是这样,特别是关于跑步的虐,我们很是相似,不开心的时候,会多跑一会儿,在体能的消耗上找回一点感觉。把跑步当成自我的事情,这是我一开始的体验,在村上那里同样找到,我们都不喜欢布道,不向人宣讲跑步的诸般好处。前段时间,彭博社商业周刊的一篇文章把跑步者分成三种类型,喜欢从众的绵羊型,喜欢发起跑步活动的孔雀型,还有自己跑自己的独狼型,颇为形象,不过财经记者的习惯性,把独狼型跑者与五百强公司的管理人员联系起来,有点一厢情愿。我不以跑者自居,独狼型的性格特征倒是有的,村上似乎也有点,这类人注重自我,在意个体的自由,不喜欢在群体中的迷失,我想这大概是他以《1Q84》向奥威尔致敬的一个原因吧(有时候看评论把奥威尔划分左派右派的种种观点,觉得很好玩,包括对于鲁迅的阵营划分也是。)。
人类的历史,换一个角度去看,好比是在不断突破极限,各种意义的极限,有认知的极限,这个好比是人类的文明史;而体能的极限,可以从人类的体育史去看。在很久以来,马拉松都代表着耐力的极限,至今马拉松除了体育项目42.195公里的跑步之外,引申的就有漫长的意思,不过从体育项目来说,马拉松早已不是耐力极限,铁人三项超级马拉松超长越野等等的挑战,纪录一直都在刷新,终点在哪里,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虽然我们知道应该有一个极限。在这些长距离的跑步运动中,一直都有一个“鬼门关”的说法,也叫撞墙(Hit the wall),很多跑者会在那里却步,尤其是业余的选手,就是一个“燃料”耗尽的效果,也有不少人谈到产生幻觉,恍惚等等,生理学的解释是血糖耗尽,大脑因为缺糖,会发生工作不正常的状态,不多这对于作家来说,会是另外一番天地,是打开了大脑的另一部分,这就像嗑药的效果。虽然从健康的角度来说,嗑药不好,对于艺术创作来说,嗑药则有助于进入“疯魔”的境界,容易成活,所以跑步可以成为另外一种大麻,LSD(六十年代的一种迷幻剂,不过长跑训练中恰好有一种Long Slow Distance,长距离慢跑,惊人的巧合)。村上那段百公里的挑战赛,关于脑子里空了的感觉,真的非常好,所谓虚空,真的是心灵的一次洗涤。
之前,从未读过村上的只言片语,以后会不会,我不知道。他是谁?对我来说也不重要,我的阅读体验向来是与作者对话角力,很多时候读完书才发现原来作者好牛逼,尽管他们有些人其实并不著名。村上当然名满天下,于我,在跑步这件事情上,还有写作这件事情上,我们有着很多相似的理解,有共鸣,这就够了。村上开始跑步那一年,芬兰的Polar公司推出了第一代心率表,使得跑步者可以实时监控自己的心率,如今我利用这项技术,指导着我自己的跑步,这大约是另外一种巧合。
很多时候,人其实是孤独的,而且需要这种孤独,那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孤独并不是很多人以为的负面事物。另一方面,人其实从来都不孤独,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总会有人和你想着一样的问题,得出一样的结论,与你心有戚戚焉,谢谢同桌的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