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有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跑步,读书写东西的时间有点被挤占,微信上推荐活动,谈到了郑也夫的新书《吾国教育病理》,地点不合适,就不参加了,书则是要读的。一个星期,抽空读完,按照惯例,总是要写点什么。
郑也夫是我喜欢的学者,快言快语,说话很直白,不是那么掉书袋的类型,他的专业是社会学,教育自然是他关心的话题之一,何况他是教授,而对于中国教育的病理剖析,自然少不了追本溯源,从历史,从社会各个层面入手,而不仅仅是关起门来,只说教育。
从孩子上学开始,我关注教育,也写教育,孩子上到要中考的阶段,我的信心早已磨灭,对于中国教育再没有半点信心,早些时候,就已经认定:中国教育已死,早早烧纸。郑也夫的这本书剖析病理,真的是验证了很多我的直觉猜测。我并不从事教育工作,也有意远离社会上关于教育的种种风气,但是我一样读历史读社会,我知道正常社会人应该的方向,所以才会有很多年前的一百篇《教育杂感》。尽管如今看当年的想法,有一些修正,但是就涉及到的范围,个人以为比至于郑也夫的专著并不差太多,当然我是直觉,他是专业分析,更深入更有道理。
教育的问题,与用人的制度相关,而用人制度涉及到筛选,筛选的手段无非是推荐与考试。在中国历史上,推荐制度(举孝廉)最终走向了死胡同,因为推荐人本身的社会地位相对高,最终变成了门阀制度,切断了人力资源的上下流动。科举制打破了这点,使得人们有可能实现上下流动,当然隋唐之后的科举发达,最终促成了中国博大精深的考试学,成就了中国人天下无敌的应试能力。科举有合理性,放在特定的年代,是唯一有效的手段,而且在古代社会,也有相匹配的制度安排,使得科举出来的人,在学而优则仕的路径上,可以走得通。虽然中国历史上废除科举的措施是基于时代的变迁,但是由于被动下的决定,对于科举本身并没有足够清醒的反思,于是若干年以后,当高考成为中国教育的核心时,科举中最僵化的那部分,恰恰在如今这个时代得以复苏,既摧残制度本身,也摧残高考的所有参与者,不仅是学生,也有老师,还包括全社会的价值认知。
科举时代的金榜题名并不容易,突出重围的难度与如今的高考并没有实质性的分别,不过大家对于科举的选择比较理性,说穿了是在权力场推出一个代理人,成就家族的繁盛,富庶的家庭选择会宽泛一点,普通人家则有点豪赌的味道,不过古代不存在计划生育,实际上分担了压力,而这也成为中国教育眼下的死结。
不过这本书的开篇更有味道,通过词源上的考据,证明“素质教育”本身就是一个谎言,因为素质首先属于先天部分,也由此得出全书的一个重要结论,教育应该往学倾斜,而不是教主导,于是我们熟知的满堂灌成为中国教育的一大标志性特点,加上一切围绕考试的过度复习,基本上完成基础教育之后,学生天性上的优点基本就磨耗殆尽,即使将来进入顶级学府也白搭,可以有高水平,却不大可能出现开创性的成果。至于素质教育本身,是政治上造出来的,素质也因为政治的需要而被官方赋予新的定义,这其实更像《1984》里面的新语,这是一种必然。
学历的军备竞赛,则是一个有趣的说法,官场的学历竞争最终扭曲了全社会对于学历本身正常的价值判断,这是中国教育的另一个病。至于后面深层的原因则是说不得了,这是一个权力政治的结果。知识精英曾经希望通过学历标志智力水平,沿袭过去所谓科举的正途,但是由于大学的行政化官本位,就必然导致大学为权力服务,大学把学历给官员,最终官场一片高学历,最终导致全社会的军备竞赛,于是也成就了一大批教育培训机构。
看这本书真正绝望的是,郑也夫并非主攻教育专业的看明白了,我这个外面人也都有相似的看法,那么真正教育圈子里面的人们该有多明白?而这样的前提下,这么多年,教育依旧是雷声大雨点小地改革着,遇到实处就装聋作哑。
在病理分析过程中,郑也夫也提出了方剂,第一条就是分流,从高考独木桥分流出来。在教育传统上,全世界都有分流的做法,德国的职业教育更为直接明了,制度安排也更为清晰;美国没有特别的分流设置,但是美国学生大范围的打工,提前进入社会,一旦升学前景不明,也是可以自主分流选择。这些制度中国没有,家庭的独生子女现状,也使得家庭没有太多选择,于是分流,在目前的国内更多考验的是个人勇气,这也就成了少数人的选择,反而不具备普遍意义了。
对于考试内容的改革,是另一个方面,但是我以为并不是最重要,尽管目前的考试基本很垃圾,训练人愚蠢,特别是过度复习带来的机械化训练,使得考生被体制化,成为缺乏独立思想的考试机器,这些都是目前教育的恶果,而不是根由,是病状,却不是病因,因为考试必然仰仗标准化,必然有僵化的一面,所以考分的比重必须下降。
然而去掉考分因素,或者降低考分权重,肯定是中国教育的出路,也是国际通行并行之有效的办法,在面试初选或者推荐这个环节,美国的做法非常可取,利用庞大的校友资源,也基于一个良性社会的信用基础,而这点在中国社会早已被摧毁,也正是这样的原因,考试成为了不得不的选择,甚至是唯一选择,于是高考这座独木桥几乎成为中国社会唯一也是最优选择,起码短期内无法替代,饮鸩止渴成为一个社会的唯一选项,后果无疑是恐怖的,这也是我沮丧绝望的原因。
书的最后一章没有太多篇幅,但是我以为这是真正的症结:大一统。中华文化有大一统的癖好,无论官方还是民间都是如此,这使得最应该多样化的教育必然走向僵化,走向崩溃,而后面关于现代极权的说法,对于教育话题或许太远,作者避而不谈了,也或许是出版的需要。
对于教育的重视,是全社会的共同选择,然而如何做教育,其实内中的分别其实极大,一如美国汉学家孔飞力对于中华文化的评价,统一但不是同质,教育也是如此,但是这种分歧固然会长久存在,其具体的运作则在“知识改变命运”的口号下,实现了教育的忽悠。官方忽悠说教育可以修正社会公正,提高民众素质,提升国家民族竞争力,当然可以赢得民心;民间则认为国家投入教育,减少了自己的压力,也提升了自己向上的可能,所谓“知识改变命运”的民间理解。然而,所谓中国最大的不公正是教育不公正,则显得很奇怪,一个不公正的社会,希望教育来实现公正,而不公正的教育,又怎么可能实现社会的公正?
中国教育说起来千头万缕,一个国家那么多人关注教育,光分析病例分析病理也不算少了,很多病因也早已经清晰明了,根本问题是病人拒绝治疗,一切都白搭,以我个人的想法,只有一个办法,个人主义,自己解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