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同桌在微博上讲了儿子Alex在班上舌战群儒,最后把反对者拉到自己阵营,微博的字数局限,细节不详,不过有些还是可以想象,毕竟美国是一个有着辩论传统的国家。前段时间看费正清的回忆录也谈到他老人家也是最佳辩手的类型,老费是美国最重要的中国通,海外的众多汉学大家,不少与他有点关系的。
回到Alex的话题,小朋友的表现使我想起的是电影《12怒汉》,这是一部关于美国司法的电影,在麦卡锡主义横行的年代拍摄,颇有政治寓意。故事不复杂,一个几乎板上钉钉的案子,只需要陪审团按下Yes,就各自回家,然而因为一个不同声音的存在,于是有了一场大辩论,经过一个个细节的推演,也包含逻辑分析,原本确切无疑的事情,突然变得越来越不可靠了,最终大家一致同意无罪的判决。(严格说不是认为嫌疑人就真的清白,而是本着无罪推定原则,疑罪从无,真正的结论是不能证明嫌疑人有罪,由于司法制度本身的局限,不能再行起诉同一罪名,也就使得嫌疑人客观上无罪。)
这是一个关于辩论的精彩故事,这部电影始终是电影史上的经典之作。剧中的结尾,人人心中都有一分责任感,为美国的司法付出过努力,作为陪审团的一员,每个人因为一场辩论,而对于案子有了深入的思考,当他们表决的时候,是慎重考虑的结果。
前段时间,出过一本书,《可操作的民主》,讲的是罗伯特议事规则,也就是辩论的规则,这是欧美文化的一大基础,该书说的是民主的基本训练,辩论,其实也是关于说话和听话,还有观点碰撞,这些都是社会生活最常见的现象,辩论则成为一种沟通手段。辩论的意义不是说服,因为某种意义上,说服对方是不可能的,真正的说服其实在其他的听众中体现,比如法庭上的辩论最终说服的是法官和陪审团,辩论不是口齿的战斗,不是以驳倒对方为终极目的。
美国历史是一部关于辩论的历史,以这样的视角说,其实也没有问题。从美国独立,甚至更早的五月花公约,都是辩论的产物,辩论的结果从来不是万众一心,从来不是一方意见的成立,从而就消灭另一方的意见,反对者的意见始终可以保留,这些反对意见不是输给了正面意见的辩论,而是辩论之后的表决。民主规则采用多数人的意见,不等于无视少数人的意见,在特定时候,这些当年“失意”的反对意见,最终成为思想史上弥足珍贵的亮点,持续散发着光芒,指引着后来者。以美国开国时候的立宪会议为例,当年的反对意见并没有阻挠宪法的通过(必须要通过一项东西),但是这些反对意见中,有不少成为宪法修订的依据,比如当初妥协了黑奴的问题,日后林肯推动了奴隶制的废除,但是也引发了其他的问题,这些新出现的反对意见,又时常浮现出来,影响着日后一百多年的历史进程。回顾美国历史,这个老牌的现代民主国家,在众多重大决策之前,都有过许许多多的辩论,唇枪舌剑,无数多的吹胡子瞪眼,有些甚至连法国人托克维尔(这位写过《论美国的民主》,是美国民主的鼓吹者。)都有点接受不了,然而,美国确确实实崛起来。民主制度肯定是一个原因,民主制度的落实,与辩论的传统大有关系。
欧美辩论的传统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古希腊城邦的重大决策,也都是经过辩论,从古希腊到古罗马,涌现过一代代雄辩之士。与古希腊相同的时间,中国同样有辩论,百家争鸣的先秦年代,诸子百家也不少辩论,后来却逐渐衰落,提倡敏于行而讷于言,不喜欢巧言令色,除了诸葛亮舌战群儒这样的故事,关于辩论的记忆,直接从历史中排挤了出去。其实辩论所谓正反双方,从来就不是完全正确的正方与完全错误的反方,更多的时候是部分错误的正方与部分正确的反方,所以老夫子所谓的“和而不同”倒是有着大智慧的理解,只不过辩论的基础没有了,和也就压倒了不同,求同成了主线,存异变得无影无踪。
在经历了真理大讨论之后,中国曾经有过一段辩论的辉煌时期,八十年代一份杂志《演讲与口才》一度大热,高校参加国际辩论大赛,更是推动了全社会对于辩论的狂热,但是关于辩论的真正规则没有普及,群众热爱的是关于辩论的竞技,这个自然偏离了辩论的基本意义,等到比赛的热度一退,观众也如同退潮一般,渐无声息,对于辩论,我们依然缺乏真正的认识,我们始终喜欢军令如山倒的执行力,不喜欢决策过程中的磨牙,雷厉风行,却总是草率,无论大事小事,难免陷入无休止的返工返工。
以美国民主最具娱乐精神的总统大选而言,四年一次的大戏,不仅是候选人之间的辩论竞技,很少有一方辩论的完胜之说,辩论双方也努力秉承费厄泼赖(fair play的早年音译)的礼貌,关于辩论真正要说服的不是对方,而是选民。总统如此,议员也是如此,议员的选举固然是这般运作,议员当选之后的辩论表现固然影响国家决策,也影响议员自身的政治生命,所以美国政治人物善于演讲善于辩论,其实也是“环境所迫”。
总统议员选举是一个侧面,总统议员代表着一种精英类型,所以代表着精英教育的高端教育领域,总是鼓励辩论教育,这种辩论包含着行为规范礼仪,不仅仅是辩论的语言技巧,当然最核心的还是辩论的内容,除了论据,重要的是思辨,思维决定论据的整合,这种“文斗”自然需要一种广博的知识结构,而这一切最终需要一个人自身知识体系的建构,而这是教育的另一个角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