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奥地利有段时间很抢新闻,其实也不是什么重大的事情,只是该国的总统被人挖了老底,曾任联合国秘书长的瓦尔德海姆,被人证明曾经是纳粹党徒,一时间声名狼藉,连带在联合国的功绩也被人淡忘。
纳粹在欧美是一个敏感词,不是要删帖的敏感词,而是容易引发公众情绪的词。二战结束将近七十年了,由于对纳粹只是简单贴了一个负面标签,真正深刻的反思依然有限,被中国人称道的德国人的道歉,在欧洲范围内也依然有所存疑,二战期间发生的诸多大屠杀事件,依然是一个问题,而且大屠杀依然在发生,在世界的别处。
在人类历史上,单纯鼓吹杀人,恐怕已经不会被接受了,但是落实到具体的场景,人们会很容易突破心理障碍,那些普普通通的人,转眼都成为了杀人恶魔,对此伟大的思想家汉娜·阿伦特用了一个精辟的总结the banality of evil,国内翻译成“平庸的恶”或者“平庸之恶”,按照魏英杰的质疑,或者英语本身的语序,恶的平庸性确实更为准确。阿伦特的断语源自对于艾希曼的审判,这个纳粹集中营的杀人狂魔,在被告席上丝毫没有凶神恶煞的特征,混迹在人群中,就是一个普通不过的老人。对于法庭来说只需要依据事实,判处他的死刑,法律的工作就完成了,对于思想家来说,“为什么”是一个绕不开的问题,而“恶的平庸性”的思考,就如同我们一直绕不开的究竟有没有“性本善”。
2004年的电影《帝国的陷落》曾经引起过争议,很多观众无法接受那个面目不那么可憎的希特勒,尽管在帝国灭亡前夕有点那么歇斯底里,对于他最亲近的人们来说,他都是很友善的元首,无论是戈培尔家的孩子们,还是他的女秘书,包括其他的工作人员,希特勒都足够慈眉善目,二战的头号罪人,其实与普通人的七情六欲毫无分别。一个人罪大恶极,并非因为他就是与生俱来的邪恶,集中营的屠夫埃希曼不是,希特勒也不是。德国人愿意把罪名都归到希特勒身上,希望希特勒是一个强大的魔王,就像神话故事里的魔王一般,所以有一个“替罪狼”的说法,于是德国民众就有一种集体解脱的轻松。
然而事情不是这样的,二战是人类史上最为惨烈的战争,杀戮的规模也是史无前例,除了战争本身的杀戮,还有战场之外的大屠杀,所以二战是一场浩劫,对于浩劫的反思,重点不在声讨谁的罪愆,而是避免日后的灾难重现。而人类社会的一切终究无法回避的就是对于人性的探索,那种无穷可能性的探索,阿伦特所谓“恶的平庸性”就是很重要的一点,存在于所有人中,按照她的说法,没有思考,放弃思考,就会走向邪恶,或者被邪恶所牵引。
德国是一个生产哲学家的国家,一向被人称道严谨思考,代表民族脊梁的知识分子整体的陷落,被讥讽为弯曲的脊梁,包括阿伦特自己的老师(也是情人)哲学家海德格尔。海德格尔这样的思想家,恐怕就不是没有思考,而是放弃了思考,屈服于法西斯的淫威之下,当然个人无法对抗系统,希特勒是德国人的集体选择,而德国人广受赞扬的所谓纪律性,恰恰带来这种放弃思考的顺从,所以埃希曼可以理所当然以执行命令为辩护词,这样的辩护,几十年后也出现在法庭上,同样是德国人,东德守护柏林墙的士兵,开枪射杀翻越柏林墙的人们。
德国有着全球强大的职业教育体系,这套体系的源头正是普鲁士的崛起之际,也是德国工业化的时候,这套体系也借鉴了军事化管理的优势,成就了德国人铁的纪律,也成就了出类拔萃的德国制造。不要以为日耳曼人天性严谨死板,在更早的历史里面,日耳曼人同样属于北方的蛮族,属于后发展地区,(欧洲的早期历史首先是地中海沿线一带,北欧日耳曼是另一类文化代表。)工业化的职业教育成就了德国的崛起,也成就了德国成为两次大战的元凶。
普通大众不会思考,他们被剥夺了思考的训练,工业化的职业训练把他们变成没有思考的机器,这是一种情况,工业化的德国必然的选择;对于知识精英们来说,德国的大学教育可是注重思考的,在大学的讲堂上口口声声讲思考的海德格尔都最终沦陷,证明有一种力量,剥夺了一个思想家的思考,那就是阿伦特研究的另一个方向,极权主义。
第三帝国的历史见证了一种全新的政治形式,现代极权主义,不同于历史上君主制的那种独裁,而对于人的控制更为隐蔽,也更加有效,使得勇气思考等等的武器都会黯然失色,中国人大都知道德国漫画《父与子》,却很少知道作者被纳粹收拾之后,才有了这样的漫画,另一种沉默。阿伦特的分析并非要为艾希曼辩护,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警醒,极权之下,人人有可能成为恶魔,通常意义的好人,在那种情况下,毫无意义,比如本文开头的瓦尔德海姆先生。
我第一次面对“平庸的恶”这一概念的时候,内心极大震动,此后我发生了很多改变,有些事情我不再缩头。在审判懂得那位士兵的时候,法庭给出了一个说法:作为军人无法拒绝开枪的命令,作为正常的人,可以选择枪口抬高一厘米。一个人在现实生活中,有很多事情无法抗拒,在不能对抗的前提下,可以选择不合作,或者合作消极。
有一部德国电影,《浪潮》,同样给予我极大的冲击,只需一周,纳粹就可以重现。这个场景发生在德国新世纪的电影,取自真实故事,在美国一所中学进行过的一次实验,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一群普通的中学生,哪里可能都是天生恶魔?
从统计学的角度讲,绝对的圣贤和绝对的恶魔一如极端的红与黑,其实很少,多数都是善恶混杂的,所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一念之差就是这个道理,那些作出极端大恶的人,不是天赋恶棍,他们就是普通人,与我们大家一样普通,用简单的比方就是:人人都可以成为艾希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