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个性,一个人的阅读,从四年级那本《西汉故事》到《上下五千年》再到《世界五千年》,少年时即爱上了历史,虽然家里一大堆的理工人士,依然不可抗拒,随着高中文理分科,最终选择了理科,对于纯粹的历史,也就停止了阅读,连偷窥都没有。
但是多年阅读历史,有些习惯还是改变不了,对于历史的兴趣不再关注人文,却还是缩到了另外一个角落,科学的历史,或者是自己学科的历史,上大学之后,零零星星看了一些科学史科技史,了解本学科的前世今生,后来知道有一类论文叫做综述,就部分干的是这个。好的综述在学术上其实还是很受重视的,不过在中国并不吃香,不符合行政化的学术评估,不太像创新成果,这是另外一档子事。
凡事刨根问底揪历史问题,找祖宗八代的习惯,似乎从那时就有了。毕业后进工厂,建材行业,与自己的化学知识背景相去甚远,于是重新学习,于是又刨了一遍行业的历史,加上家里亲戚不少是这一行的,半年下来,也算转型了吧,结果成为了之后一直从事的行业。
当年没有选择文科,一部分原因是历史并不能考高分,虽然对于历史课本了然于心,对于历史事件的评价,却始终无法接受教科书的结论,可以说对于官方历史的说法,一直心存问号。
大学毕业之后,《万历十五年》是一本“破坏性”也是建设性的书,这是一本横着看的历史书(所谓横着,就是不再沿着时间轴的纵向讲述,而有了横向的人物关系,地理关系等等,历史讲述有了网络化的格局。),还有一些理科中常见的分析方法,读着亲切。这是一本影响很多历史爱好者的书,尽管深度广度未必够得上水准,毕竟是一个很好的入门。
2009年,重新注册网易博客之后,有一个很大的野心,想以历史故事的线索,把中小学的课程揉进去,写给孩子看的,于是有了自己的一次重读历史之旅,而且是横着读历史。教育孩子的目的,部分实现了,孩子的历史学到了免考的程度,至于我的博客,她有一搭没一搭,最终变成了我自己的学习之旅。
我们那个年代的历史教学,是分开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两门课程没有交集,时间轴一般不放在一起,特别符合传统中国的一种认识,世界上有两个国家,一个叫中国,一个叫外国,互不相干。但是网络时代读历史,有一个绝妙的好处,工具平台众多,比如维基百科,点开任一个历史类的词条,一个历史事件的描述中,会出现时间地点,那么对应的时间地点还可以发现其他众多的事件,于是在这种历史的横着阅读中,我们所谓的民自豪感,变成了另外一回事。这种思考的诱因还有一个,那就是参观庞贝古城的出土文物展,在首都博物馆做过的一个专题展览,也是中意文化年的重要节目,那些出土的金币首饰所展现的工艺,同样非常精湛,这个彻底颠覆了一直以来历史课的某种爱国主义教条:中华文明一路领先,然后1840年的战败(鸦片战争),就从此落后了。这个标签式的教条,始终缺乏一个逻辑。
《1688年的全球史》是这个时候遇到的一本好书,也是一本遗憾的书,翻译质量不佳,不过能够穿过错误看到真正的东西,这是一本横着写的历史,很重要的时间点,那个时候,康熙开始了他的盛世(除鳌拜平三藩,这些麻烦都清除了),在全球现代化的进程中,中国选择了关门。这是我第一次读到一个比较靠谱的时间点上中国与世界的对比。
哈佛天文学教授金格里奇追踪古本《天体运行论》写就的《无人读过的书》则是一本好玩的书,哥白尼的这本名著是科学史上的经典,也是人类史上里程碑意义的著作,这本书的印刷又恰逢欧洲活字印刷术开张的时代,在印刷了两版之后,教会终于感受到了这本著作的威胁,于是有了禁令。金格里奇在仅存的这些古本图书中,找到了各种各样的批注,从这些可以作为边角料的历史素材中,展现了科学史上的另一个侧面,很多无名的高手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天体运行论》同样与中国发生了交集,这本伟大的著作被传教士带向了中国,不久欧洲禁书却已经无法追回东去的书籍了。明亡清兴,这本书在中国最终是一个无人读过,另一个角度证明中国无缘现代科学。而这本书给我的另一个启发就是活字印刷的魅力,在字母文字体系里,彰显威力,欧洲的启蒙与此不无关系,而汉字的劣势在这各个方面真的很突出,幸好后来有王选,有方正激光照排系统(最早应该是华光,后来才是北大方正,发明人是王选,当然五笔王码的王永明先生同样重要,他们是汉字的拯救者。),这是我第一次反思四大发明。
八十年代有一部纪录片《河殇》,曾经引发过广泛的讨论,观点正确与否另说,当时的我对于一个节点记忆颇为深刻,公元751年,唐军被阿拉伯军队击败,东方势力从此被阻断了向西的进程。这场原本不是很大的遭遇战,因为唐朝自身的巨变(安史之乱),无意间成为了历史的焦点。有一些细节在这个历史事件里面并未被提及(当年的重点不在这里),那就是被俘虏的工匠,成就了造纸术的西传,最后与印刷术一起,成就了欧洲社会的升级换代。在我写到蔡伦造纸的故事时候,我想到了成语“洛阳纸贵”,以前都是关注文章好,透露出的信息则是造纸业的产能不足,蔡伦所改进的造纸术,在当时还不足以形成规模,中间又是魏晋南北朝,战乱不绝,这种产业的历史自然也是不详,纸的局限,会限制思想文化的一系列事情,包括说古时候读书其实很奢侈,而学富五车的书籍数量其实真的不多,于是也理解了之前看的李清照与相公赵士程比拼记忆力的故事(指出对面书架上的某本书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是什么字,有点最强大脑的味道吧?其实未必有那么多本书。)。
很早以前,周氏兄弟就曾经提倡读“野史”,当年看到这句话,并不十分理解,这一次重读历史,依托维基百科的架构,搭建了属于自己的记忆网络,历史素材的重新组合,于是有了不一样的历史观,魏斐德的《话说中国历史》是我遇到真正的历史书。对于历史中那些不起眼的细节入手,大约是西方历史的研究方法,不过相当扎实,这点在《叫魂》这本感受更为深刻。在重新写历史故事的时候,我注意到了由于材料剪裁的差别,很多历史背后的东西被忽略了,如同我在实验室的工作,数据的不同筛选,会得出不一样的结果,于是所谓纯粹的中国这样的说法在多年的怀疑之后,也就瓦解了,毕竟对外交流是双向的,我们影响世界,也会被世界影响。虽然时空限制,但是有些限制并不必然阻止一些事物的发生。晋朝的八王之乱是一个普通的政治冲突,最后却演变成衣冠南渡的大事件,中国历史上的一次大迁徙,也是一次大的民族融合,中国南方姓氏很多可以追溯到北方,也与这个事件大有渊源。中国历史上管这个阶段叫做五胡乱华,现象来说,没有错,东晋十六国,乱得一塌糊涂,然而胡是一个蔑称,是华夏中心的视角,我们不喜欢西方中心,又凭什么以自己为中心?(自我为中心的视角无法改变,但是自我为中心的价值观则需要慎重。)在那场民族大冲突中,偶然间发现其实时间坐标很一致,同一时间段欧洲发生着所谓“蛮族入侵”的情形,东西方两大帝国同时土崩瓦解,看上去是独立的事件,如果把地图打开,这些北方民族因为更为靠近北极圈,实际距离很短,就像圣经里面犹太人的历史看上去很宏大,其实地理空间并不大。而一直被历史忽略的细节就是西晋之前的三国争霸很热闹,关注的都是上面的权力军事争斗,而在民间的民族迁移,很少有人关注,大量匈奴人进入中原(一如现在外来民工的阵势),他们缺乏教育,勇武有力,干那些脏活,却又饱受歧视,等到中央政权垮台,他们就冒出来,但是他们无法驾驭局面,于是群魔乱舞,三四百年的战乱,而这份乱局,成就了佛教在中国的兴起,当然还有别的宗教,这些宗教传播的线路同样体现了人类文化的交融,比如金庸小说里面的波斯小昭以及拜火教,源头与那一时期颇有关系,同一时间段,基督教在欧洲取得了正统的位置,而基督教并不太正宗的一个分支景教也进入了中国,我最早在高罗佩的《狄公案》里面看到的,当时不明所以。
阅读中的历史,总是别人记述的,有一段历史则是我自己经历的,那就是中国互联网,虽然不是从业者,毕竟是一直以来的参与者,体会着网络技术的变迁升级,感受着人脑与电脑的异同。这些年的写博,是比较深的参与,逐渐有一种新的感悟,知识结构的网络化构建。对于我自己来说,喜欢的是历史,专业的是化学,两门课程涉及都比较广,都是可以设计生活社会的各个方面,知识点众多,在网络多年的体验,越来越意识到把人脑当作记忆的容器,是对于大脑的错误使用,记忆并非绝顶重要的,这次中年后的历史之旅,开始重构自己的知识网络,发现很多曾经引以为傲的知识点早已经模糊,却又是随手可得,这种前提下,我们的学习确实到了“革命”的时候了。自从电报电话发明以来,人类的全部知识信息,就逐渐突破时间空间的阻碍,都在一个相同的距离上,与地球上任何一个人的通信,不会有时间上的迟滞,这意味着传统记忆知识的学习模式其实已经过时,如果面向未来的话,注重的是思想,注重的是学习的体验,而不是强迫的学习,这样才会构建某个人自己的系统,这也包括个人连接知识的路径。
在高中文理分科放弃了学习历史的可能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于历史的兴趣就被冰封起来,等到为孩子的教育而写之后,终于再次开启。教育与人相关,与人关联的事情,最终还是习惯性地站在人类历史的视角去看,于是有了这些年的历史阅读。不同于学术性的历史阅读,也不打算进行与历史有关的学术训练,一切由着自己的思绪,由着自己的兴趣,当然也会由着自己的困惑,当我再次展开历史之旅,忽然间有了一种铺开一张历史大网的冲动,虽然这张大网依然缺少很多节点,在我看来,已经不那么重要,可以补充那些节点,也可以从那些一致的节点任意延展向任何自己想去的节点,历史,终究还是我的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