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多岁的老祖宗中风,七十多岁仅存的长子回家伺候,医院里一大景观,颇为不容易,于是作为长孙,我立马决定,去那里过年,回宁波,我的童年,我成长的地方。
老祖宗其实是是奶奶,我是大孙子,她一手带大的,因着红楼梦的典故,我被唤作贾宝玉,奶奶自然就成了老祖宗。老祖宗是极其重要的人,所以大病卧床,我去那里理所应当,大年初一,一家子浩浩荡荡就飞赴宁波。
当我1983年离开宁波回到父母身边,从来没有想过那是对于故乡的一次封存,所有的过往记忆就永远封存在那个时候,虽然后来有过几次回去,甚至去年春节前也曾经回去,只有这一次,被一句话促动了,突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老祖宗人缘很好,旧房拆迁后,昔日邻居也都散居各处,但是她这住院,昔日的旧邻都来探望,于是我也就得以遇到旧日的熟人,那句促动我的话来自我的“老丈人”,儿时过家家的“老丈人”,说我还是说一口“石骨铁硬”的宁波话,这个形容词是宁波话特有,形容宁波话的特点,江南人俗话“宁听苏州人吵架,不听宁波人讲话”,不同于苏州的吴侬软语,同属吴方言的宁波话半点柔软的味道都没有,大概全部的柔软都变作了汤圆年糕。除开在宁波,我并没有机会说宁波话,也不说宁波话,三十来年的时光变迁,无论是国家还是宁波当地,都可谓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仅仅是城市样貌,连语言也是。娘子与我第一次参拜老祖宗之时,去公共浴室,一句话也听不懂,等到二次去宁波,已经遍地普通话了,即使不够标准。“老丈人”的话一出口,我猛然意识到我的宁波话几成化石。
化石这个词,是一下子冲到前面的,我在宁波的市中心长大,最最中心的开明街那一带,如今宁波市中心的“天一广场,那里曾经是我的家,那个标注着”药王殿“的地方,旁边就是我的家。在我离开的那一年前后,随着宁波籍的名人船王包玉刚的回归,宁波就开始了一场城市建设的巨变,1989年我第一次回去就迷路了,何况三十年的变化。”老丈人“的话霎时间勾起了贺知章的那两句:少小离家老大还,乡音无改鬓毛衰。
因为脱离母体,而失去了改变的可能,反而得以保全下来,当然又是全然孤立的,这就好像一些中国旧习俗,反倒在海外保存下来一般。这些当然只是些许的感慨,当年破败的中心城区不拆迁改造是不可能的,也是大家真心期盼的,至于日后变成了一个商业广场,则各人肯定有不同的看法,其实也正常。对于我来说,大约情感的东西多一些,不仅是家的痕迹没了,还有我的小学一并没了,尽管学校在改造之前多年就已经撤掉了。
宁波城市依然不大,特别是习惯了北京这样尺码规格的城市,宁波的大小几乎在我步行的范围之内,带着妻儿行走在城市街道,追寻昔日的记忆,凭借残存的一些标志性建筑,逐一锁定我曾经的记忆:我曾经频繁进出的医院,打三分钱醋总是打回来三分钱酱油的小店,小学时代借书的书亭,曾经听史丰收速算讲座的礼堂等等,一切都那么真切,却又都不再存在,还在原地的也就是升级换代之后的医院。沿着市中心的月湖,走到了老爹的母校,有旧的影子,却也模样大变,不远处是火车站,小时候在附近的水里捞过蝌蚪,还有很单纯的学雷锋做好事,到车站帮人提行李,如今这些固然不可行了,连车站也几度升级,如今已然是个螃蟹版了,地域特点颇为鲜明。
离开多年之后,平白多了一项新爱好,跑步。小时候身体较弱,体育向来极差,现如今也没好,只是变得逐渐能跑起来,等到医院的事情渐渐稳定,终于按捺不住,跑上了街头。大过年的,这座沿海开放城市同样繁华到贫瘠,马路上空空荡荡,车辆固然稀少,活人也不多,对于跑步这项活动来说,反而好极了,用脚步去丈量已然陌生的故乡,这是另一种体验。宁波三江环绕,于是跑步过桥成了一个不赖的训练,多了爬坡的内容,算是额外的收获。虽然去之前查过宁波的跑步线路,实际上无所谓了,随着自己的心情,随意跑着,到哪里算哪里,反正都是一个重新认识。第三次跑步的时候,蒙蒙细雨,很舒服,从江东过了外滩大桥,到江北,想起了跑步圣经论坛里谈到的永丰桥,于是不顾老的解放桥,继续前行,见到了槐树街的标志,找到了永丰桥,过江到了市区海曙区,沿着环城路,忽然想起了自己曾经的中学母校应该不远,只是所有的地标都已然不识,打开手机里的导航软件,边跑边找,还真不容易,居然迷失了方向,后来回想起来,对于这个三十年未曾回去的母校,我从来都不知道搬了新址,内心执拗地守着原先的方位概念,结果可想而知。终于找到学校,在门口略微忐忑,然后冲了进去,保安出来,我回头喊了一句:我三十年前在这里上学,回来看看!然后就一路飞奔,绕着学校一周出来对保安说了一声谢谢。从学校出来,兜了一圈,回到中山西路,上了西门口,终于换回了从前的记忆,这是三十多年前每次上学都经过的,也是午间经常玩耍的地方,尽管这座桥也早就不是当年的小桥了。这时电话响起,老爹催回去,要给奶奶喂饭了,于是打车回去。
大年初一到的宁波,初二的温度飙升到二十多度,本来没打算去宁波的老字号“缸鸭狗”,几年前带娘子吃的感觉就极差,鉴于重新做了企业形象,在天一广场设了总店,那天排队吃饭的人也不少,于是孩子有点蠢蠢欲动,第二天一早,一大家子就去了,还是排队,好在前面人不多,等吧。叫到号之后就进去了,汤圆年糕自然是必不可少,又点了一些其他的,在纸上勾选好的,店员们居然会漏掉好几样?催了一下,补了几样,有的吃不了了,也就算了,这等服务其实颇为奇葩。缸鸭狗是宁波著名的老字号,少年时与其毗邻,那时候自己家磨汤圆粉来不及的时候,也会送到那里用机器完成,用铁皮桶挑着水浸泡的糯米,不大会儿就能出来。要说那时的缸鸭狗有多好,其实也未必,就如同陆文夫在小说《美食家》所吐槽的那样,经过贫下中农的改造,美食也就死了,缸鸭狗以汤圆著称,这个本身是极为市井的食物,只是宁波汤圆最重要的品种便是猪油汤团,板油芝麻和磨细的白糖三大原料组成馅料,香软细滑,在生活水平提高之后,人们忽然有了低脂肪低热量低糖份的追求,宁波汤团本身就遇到了极大的挑战,于是真正的馅料,也就留存于各家自己的“秘方”了,这种公共经营的场所便再也吃不到了。成都赖汤圆名声很大,与此类似的馅料也有,白糖是颗粒的,我家吃过一回,从此拉黑。对于馅料本身没有期望,所以这一顿的失望并不在此,包汤圆的手艺退化,这是根本,比照台湾鼎泰丰做包子的精神,我们这哪里是弘扬传统?除了年糕,其他都很令人失望,在一个产笋的地区,居然用了罐头冬笋,酸不溜丢的罐头味道,我了个去,一向喜欢用吃来记忆地图的小朋友,失望透顶。
正月初五,破五的鞭炮声响起,大街上依然空空荡荡,依然是一个死城。旅馆为中心500米半径之内,依旧找不到吃饭的场所,直到初七,新四方美食城终于开张,这个宁波人的连锁大食堂开张第一天,好不热闹,门口停了不少出租车,米饭管饱的经营模式,对于司机们来说,真的很实惠,对于我和留下来的老妈,也是一次幸福的解脱,终于可以吃正常的饭了。这是一个城市里颇有点亮点的产物,一个快餐方式运作的大排档盖浇饭性质的餐厅,究竟如何?我不知道细节,价格非常亲民,如果遵从市场规律的结果能够良好运转,那就真的是很棒的。
到回程的时候,居然着凉病倒,上吐下泻,喝了两瓶藿香正气水,勉强控制住,顺便投诉一下太极集团的产品,味道一点也不纯正,药效也不大灵光,对付着回到了北京,心头却始终空落落的。想想也是,一切与记忆有关的,能够勾起来的,大约都是靠着自己顽强的记忆,而不是那里留下的事物,即便见了我的“老婆”,我的“丈母娘”,也依然如此。宁波古称明州,是宋代四大港口之一,明朝的时候避讳,才改名字,千年古港,却几乎没有历史的痕迹,更不用说历史的脉络,人们向往日新月异,几十年飞速发展之后,高度有了,根却没了,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这般荒凉的春节,连城隍庙里都大量歇业的店铺,脑子里总是会想着一本书《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我们在追赶世界的脚步的时候,大约一定要随着别人的脚步,一样摔跟斗,一样的去经历死和生。多年来,我一直没有故乡的感觉,每一次回宁波,才会有一点故乡的情结,以后或许不会再有了,回来之后,一气儿看完了过去十多年看不下去的《百年孤独》。